我明知道你走的太早,还要为你帮他买对车票 我明知道你走的太早( 八 )



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;她端进饭去, 有时便站在一边, 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, 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 。 她问上几十句, 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:“世界是虚空的, 人生是无意识的 。 人和人, 和宇宙, 和万物的聚合, 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:上了台是父子母女, 亲密的了不得;下了台, 摘下假面具, 便各自散了 。 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, 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, 与其互相牵连, 不如互相遗弃;而且尼采说得好, 爱和怜悯都是恶……”程姥姥听着虽然不很明白, 却也懂得一半, 便笑道:“要这样, 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?死了, 灭了, 岂不更好, 何必穿衣吃饭?”他微笑道:“这样, 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 。 不如行云流水似的, 随他去就完了 。 ”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, 看见何彬面色冷然, 低着头只管吃饭, 也便不敢言语 。

这一夜他忽然醒了 。 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, 这痛苦的声音, 断断续续的, 在这沉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 。 他虽然毫不动心, 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 。 月光如水, 从窗纱外泻将进来, 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, ——慈爱的母亲, 天上的繁星, 院子里的花……他的脑子累极了, 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, 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, 直到天明, 才微微的合一合眼 。

他听了三夜的呻吟, 看了三夜的月, 想了三夜的往事——眠食都失了次序, 眼圈儿也黑了, 脸色也惨白了 。 偶然照了照镜子, 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, 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事——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, 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。

第七天早起, 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?程姥姥一面惊讶着, 一面说:“那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, 那天上街去了, 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, 自己买块膏药贴上了, 还是不好, 每夜呻吟的就是他 。 这孩子真可怜, 今年才十二岁呢, 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人的……”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, 好像没有听见似的, 自己走到门边 。 程姥姥也住了口, 端起碗来, 刚要出门, 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, 递给程姥姥说:“给那禄儿罢, 叫他请大夫治一治 。 ”说完了, 头也不回, 径自走了 。 ——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, 不禁愕然, 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, 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!她端着碗, 站在门口, 只管出神 。

呻吟的声音, 渐渐的轻了, 月儿也渐渐的缺了 。 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——慈爱的母亲, 天上的繁星, 院子里的花……

他的脑子累极了, 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, 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。

过了几天, 呻吟的声音住了, 夜色依旧沉寂着, 何彬依旧“至人无梦”的睡着 。 前几夜的思想, 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, 照在冰山的峰尖上, 一会儿就过去了 。

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, 要跟他道谢;他好像忘记了似的, 冷冷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看, 又摇了摇头, 仍去看他的书 。 禄儿仰着黑胖的脸, 在门外张着, 几乎要哭了出来 。

这一天晚饭的时候, 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, 后天早晨便要起身, 请她将房租饭钱, 都清算一下 。

程姥姥觉得很失意, 这样清净的住客, 是少有的, 然而究竟留他不得, 便连忙和他道喜 。 他略略的点一点头, 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。

他觉得很疲倦, 一会儿便睡下了 。 ——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, 接着又听见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样子 。 他不言不动, 只静静的卧着, 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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